品湖南臭豆腐 黄胜余
品湖南臭豆腐
黄胜余
一种气味,一座城。
你要是问一个外地人,对长沙最深刻、最“上头”的印象是什么?十有八九,不是伟人笔下的橘子洲头,也不是灯红酒绿的解放西路,而是一种味道——一种蛮横的、不讲理的、能在百米开外就精准抓住你鼻腔的气味。
对,就是湖南臭豆腐的味儿。
头一回闻到这味儿的人,多半是要皱眉头、捂鼻子、加快脚步的。那气味,怎么说呢,像是一坛陈年的卤水被时光遗忘在角落,又倔强地发酵出了灵魂;像是潮湿的江南梅雨天,混着老木头、青石板和某种不可名状的微生物气息,凝聚成一股有形的“攻击波”。用我一位北方朋友的话说:“好家伙,离老远就闻着了,跟谁家下水道堵了似的!”
可你要是捏着鼻子,被这“生化武器”吓跑了,那你就错过了全中国,不,可能是全世界,最奇妙的一种美食体验。在长沙,这“臭”,是热情的、张扬的、带着某种江湖气的开场白。它仿佛在嚷嚷:“喂!来客哒!莫怕臭,过来试一下咯!保证你吃了还想吃!”
这黑乎乎、香喷喷(或者说,臭烘烘)的小方块,不仅仅是街头小吃,它是长沙的市井灵魂,是流淌在这座城市血液里的烟火气。
一、 黑金传奇,以“臭”为诱
我至今还记得,第一次在长沙坡子街,与臭豆腐正式“会晤”的场景。
近日,那是个深秋华灯初上的傍晚,整条街被各种食物的香气填满——糖油粑粑的甜腻、小龙虾的辛辣、烤串的焦香……但所有这些味道,都被一股雄浑霸道的气味给压了下去。像交响乐团里的低音贝斯,沉闷,却掌控着全局。
我顺着味儿寻去,只见一个小摊前围满了人。摊主是位精干的大叔,系着有点油渍的围裙,手法快得像耍杂技。他面前的油锅,咕嘟咕嘟地翻滚着,冒着青烟。案板上,躺着一块块方方正正的豆腐坯子。咦?这豆腐怎么是墨黑色的?跟寻常所见白白嫩嫩的豆腐完全不同,活像从徽州墨汁里刚捞出来似的。
“老板,来一份臭豆腐!”我鼓起勇气喊道。
“好嘞!稍等一下子!”大叔嗓门洪亮,抄起几块黑豆腐,用长筷子夹着,顺着锅边,“刺啦”一声滑进滚油里。瞬间,那平静的油锅就像被施了魔法,沸腾起来,密集的气泡包裹着每一块豆腐,那独特的“臭”味被热油一激,仿佛被放大了十倍,更加张牙舞爪。
可奇怪的是,闻着闻着,我那原本紧绷的鼻腔和神经,竟然慢慢放松了。这“臭”里,似乎开始透出一股异样的焦香,一种勾人食欲的、属于蛋白质和氨基酸在高温下产生的复杂香气。就像榴莲,闻着抗拒,但内核却藏着绝世的美味。
很快,豆腐就被炸得外皮焦脆,鼓起了小泡。大叔利落地捞起,沥干油,用筷子在每块豆腐鼓起的面上,“噗”地捅开一个小洞。这动作,是关键!是为后续的汤汁留出的通道。
接着,他拿起一个小碗,动作行云流水:一勺熬得浓稠的骨汤或者鸡汤,一勺红亮亮的辣椒油,一撮翠绿的香菜和葱花,几粒脆生生的萝卜干,最后,再点几滴画龙点睛的香油和生抽。
那刚出锅、滚烫的臭豆腐,就这么“呲”地一声,被浸入了这碗复合的汤汁里。汤汁顺着那个小洞,欢快地涌进了豆腐的内部……
当那碗“黑金传奇”递到我手上时,所有的心理防线都土崩瓦解了。眼里,是黑白红绿的交响;鼻尖,是臭、香、辣、鲜的纠缠。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:赶紧,吃它!
二、 品味:一口入魂,臭中生香
吃臭豆腐,是不能斯文的。你得趁热,还得有点“豁出去”的劲儿。
我学着旁边本地人的样子,用竹签扎起一块,吹两口气,便迫不及待地整个送入嘴里。注意,一定要整块!这样才能体验到那层次分明的、如同交响乐般的口感。
第一重,是“脆”。牙齿轻轻咬破那层焦脆无比的外皮,会发出极其轻微的“咔嚓”声。那感觉,妙不可言。
第二重,是“爆”。当外皮破开的瞬间,藏在豆腐肚子里那滚烫、鲜美的汤汁,会“噗”地一下在口腔里爆开,像一颗味觉小炸弹。滚烫、咸鲜、微酸,瞬间席卷了你的整个味蕾。
第三重,是“嫩”。冲破汤汁的阻碍,你的牙齿终于触到了豆腐的内瓤。那是怎样的嫩啊!完全没有因为油炸而变得干瘪,反而像是豆花,又像是嫩滑的奶酪,孔隙里吸饱了汤汁,入口即化,与焦脆的外皮形成了显然的对比。
第四重,是“韵”。最后,才是各种调料融合后的余韵。辣椒的烈、香菜的鲜、蒜蓉的冲、萝卜干的爽脆……所有这些味道,都臣服于那股独特的、发酵后的“臭”味之下。这“臭”,此时已不再是臭,它转化成了一种极其深厚、复杂的“鲜香”,在舌尖盘旋,久久不散。
烫!辣!鲜!香!嫩!脆!各种感觉在嘴里打架,又奇妙地和谐统一。你吃得龇牙咧嘴,额头冒汗,嘴唇被辣得通红,却根本停不下来,一口接一口,直到碗底见空,连那点残余的汤汁都想仰头喝掉。
原来,这世间至味,竟真的能以“臭”为始,以“香”为终。这极大的反差,构成了臭豆腐无可替代的魔力。
三、 探源:卤水点化,时光之味
那么问题来了,这白白嫩嫩的黄豆制品,是如何修炼成这身“黑金铠甲”和“独特内涵”的呢?秘密,全在那坛老卤水里。
后来,我有幸在一位长沙老饕的带领下,拜访了一家做了几十年臭豆腐的家庭作坊。老师傅的话让我茅塞顿开:“臭豆腐的灵魂,不在豆腐,在卤水。一坛好卤水,就是我们屋里的传家宝。”
那卤水,黑黢黢的,貌不惊人,却内藏乾坤。师傅说,正宗的湖南臭豆腐卤水,是用冬笋、香菇、豆豉、白酒,甚至有时会加入苋菜梗等植物,共同发酵熬制而成的。这坛水,不是死水,是活水。需要经常添加新的料,精心养护,就像养一坛老酒,时间越久,风味越是醇厚。
那独特的、令人又爱又恨的“臭”味,就来自于这些植物性蛋白质在厌氧环境下,被微生物分解所产生的,含有硫化物的挥发性气体。而豆腐通体变黑,则是因为豆豉等原料中的黑色素,在长时间的发酵中浸染所致。
白白嫩嫩的鲜豆腐,被切成小块,放进这坛“时光的浓缩液”里浸泡。短则数小时,长则一两天。卤水中的微生物、风味物质,便悄无声息地渗透到豆腐的每一个毛孔之中,完成了从“白豆腐”到“臭豆腐生坯”的蜕变。
这个过程,充满了东方饮食的古老智慧。它利用自然的发酵之力,点化了平凡的豆腐,创造了一种超越食材本身的风味。所以,臭豆腐的“臭”,不是腐烂,是转化;不是腐朽,是新生。
四、 江湖:街头至味,人情冷暖
在长沙,吃臭豆腐,最有味的,永远不是在大饭店的精致盘子里,而是在街头巷尾,在那些冒着烟火气的小摊上。
长沙的臭豆腐摊,自成一道风景。一辆简易的推车,一口翻滚的油锅,几个装着调料的大盆,就是全部家当。摊主往往身怀绝技,一边炸豆腐,一边收钱找零,还能眼观六路,招呼着南来北往的客人。
“要几份?”
“微辣还是猛辣?”
“香菜蒜苗都要不?”
简单的对话,充满了市井的亲切。你站在摊前,看着豆腐在油锅里从沉底到漂浮,从沉闷到喧哗,本身就是一种享受。等待的过程,让那最终的滋味,变得更加值得期待。
学生们放学了,会围过来,用零花钱买上一份,你一块我一块分着吃,青春的欢笑伴着臭豆腐的热气,升腾在夕阳里。下班的白领,会停下匆忙的脚步,用一份热辣辣的臭豆腐,驱散一天的疲惫。深夜的酒鬼,会把它当作最好的“醒酒药”,用极致的味觉刺激,让自己重新活过来。
在火宫殿那样的名店,你能吃到更精致、更标准的臭豆腐。但于我而言,总觉得少了点灵魂。它的灵魂,就在这街头的烟火里,在这摊主粗糙而温暖的手中,在这份无需拘束、站着就能大快朵颐的畅快里。
五、 余韵:臭之哲学,生活本色
吃着吃着,我忽然对这黑乎乎的小方块,生出了几分哲学性的思考。
这臭豆腐,像不像我们的人生?像不像我们遇到的某些人、某些事?
初见时,或许其貌不扬,甚至带着令人不悦的“气味”(比如艰难的处境、古怪的脾气)。我们本能地想要远离、排斥。但如果你能鼓起勇气,剥开那层看似不堪的外壳,深入内里去了解、去体验,很可能会发现一个滚烫、柔软、充满惊喜的内心世界。那最初的“臭”,会化为生命中最醇厚、最难以忘怀的“香”。
它教给我们,不要以貌取“物”,更不要以第一印象取人。生活的真味,往往藏在最朴实、甚至最粗粝的表象之下。
它也更像长沙这座城市的性格——直接、热烈、不装。它不跟你玩小清新,不跟你搞欲拒还迎。它就用最霸道的气味告诉你:“我就是我,不一样的烟火!你爱,或者不爱,我都在这里,臭得轰轰烈烈,香得踏踏实实。”
所以,亲爱的朋友,如果你有机会来到长沙,当你走在黄兴路步行街、坡子街、太平老街……当那股熟悉又陌生的“臭”风迎面扑来,请不要再犹豫,也不要再掩鼻。
勇敢地走过去,对着那系着围裙的摊主,大声地说:
“老板,来一份臭豆腐,要猛辣的!”
然后,闭上眼睛,去迎接那口滚烫的、爆汁的、臭中生香的、足以让你铭记一生的——湖南味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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